秋天来临时乔安第40章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想清楚的。
　　对于到了公认应该结婚生子的年龄，却还不结婚的人，在人生的选择上已经脱离了既定的轨道。
　　在轨道上的人往往没有时间考虑人生的落脚点，因为婚姻和生育非常消耗时间、金钱和精力。为了婚姻和育儿，人们需要工作赚钱养家，人生的重心会自动围绕家庭。这样一来，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便一晃而过。
　　脱离这个轨道，仿佛从大路上走下来，面对一望无际的草原。走哪个方向都可以，但是不论是哪个方向，都没有非常明确的终点，只能不断地探索，不断地定位。
　　乔安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她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需要面临的课题。
　　乔安本来计划休个长假，在家里多留几天，然后去泰国找个沙滩晒太阳。然而没过两天，关于疫情的消息铺天盖地而来，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乔安改签了机票，提前回港，且在回港的当天就收到了 A&B 要求员工疫情期间在家办公的邮件和短信。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乔安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她干脆去左伊家住了几天。左伊也提前回港。陈博士回美国了，关于结婚的讨论因为疫情暂时搁置，左伊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工作热情高涨，销了剩余的假期提前开工。
　　乔安在左伊的客厅里看 Netflix 热播剧，左伊在房间里打电话和对家律师吵架。乔安听不清内容，但是能听到左伊极富生命力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来，噼里啪啦，大珠小珠落玉盘。
　　说了好一会儿，左伊走出房间，往沙发上一瘫，叹气道：“累了。”
　　“你还挺能说。”乔安评价。
　　左伊又叹气：“现在懒得说了。点外卖吗？”
　　两人轻车熟路地点了外卖，围在茶几上吃饭。
　　左伊吃着面，忽然悠悠地说：“和一月初比，发债项目少了好多。”
　　“因为疫情？”乔安问。
　　“有这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一月初地产债发得太猛，把一个季度的量都发出去了。”左伊说，“我提前销假也是因为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太大，不知道今年再往后市场还能不能恢复，所以趁着还有项目就先做起来。”
　　“疫情的影响...”乔安思索着——她经历过非典，如果再来一次，对地产行业意味着什么？可以预见的是不少城市封锁，开发项目难以开始施工。即使开工，也难免会因为供应链的断裂面临劳动力和原材料的短缺。如果整体经济因为疫情下行，房产从销售到租赁也必然会受到影响。考虑到地产行业本来就是建立在高负债和预售制这个岌岌可危的链条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资金链、现金流和融资渠道都非常脆弱，任何一个环节的断裂都可能会导致难以估计的蝴蝶效应。
　　美国律师写风险因素都是轻车熟路，乔安一晃神的功夫，脑子里已经构思了一段完整的风险因素。她忽然有点担心——这个行业该不会真的崩了吧？
　　怪不得左伊会担心后半年会没有项目做。
　　提到这个，两人心情都有些沉重。左伊找了一个热闹的综艺，两人就看着综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
　　左伊忽然说：“想说个八卦，关于戴文的，你听不听？”
　　乔安道：“不听。”
　　这可把左伊憋坏了。她想和乔安八卦戴文，已经忍了一段时间了。她说：“不管你了！反正我想说！戴文和他女朋友刚复合就又闹矛盾了！”
　　乔安觉得不奇怪。文馨和戴文之间的矛盾比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更根深蒂固。在乔安看来，完全就是一个长痛短痛的问题。换做是她，绝对会选择尽早分手，结束这份痛苦。但是戴文却选择拖着这份痛苦坚持下去，一直到这种矛盾把两人感情完全拖累崩坏的那一天。
　　她淡定地拉开一罐可乐，喝了几口。
　　左伊问：“你难道不应该问是什么矛盾吗？”
　　“什么矛盾？”
　　“戴文这次回去，和他女朋友很正式地复合，还见了女朋友爸妈。人家对他也是满意的。”左伊说道，“可是戴文女朋友加上她父母，都希望两个人能早点在北京安定下来，最好等她女朋友博士毕业就结婚。”
　　“一定要在北京吗？”乔安问。
　　“一定要在北京。人家女孩子，本来就是北京人，在香港没什么适合她的工作机会，她也不愿意当全职太太。做父母的肯定怕女儿吃亏，所以反复地强调，一定要在北京。”左伊道。
　　乔安道：“戴文暂时是要跟着尹荷脚步的。短期内他是不可能撇开老板去北京的。”
　　“戴文也是这么和女方家里说的。”左伊道，“所以这件事又僵持住了。现在女方父母说给他点时间，再考虑考虑。但是意思也是很清楚，就是一定要在北京生活，而且要尽快结婚。两个人谈的时间太长，我猜女孩父母也怕戴文抛下她跑了。”
　　“哎，难办。”乔安说，又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左伊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和戴文是一个学校的，和戴文女朋友是研究生同学。”
　　“咱们这个圈子也太小了。”乔安感慨。
　　左伊却说：“你也太冷漠了，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戴文的八卦，你就这个反应？戴文不是你那个什么…”
　　“我的什么？”乔安皮笑肉不笑，“普通同事罢了。”
　　“好吧，普通同事…”左伊翻了个白眼。
　　过了两天，乔安还在左伊的沙发上安详地躺着，普通同事忽然打来了微信电话。
　　“喂？”乔安接了起来。
　　“喂，乔安，新年快乐。放假休息得还好吗？”戴文很官腔地问。
　　一段时间没见，两人生疏了不少。过年期间，戴文给乔安发过一条微信，一看就是极不走心的群发贺年微信，乔安便没有回。
　　所以在乔安告白失败后，两人还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她说：“还行。你休息得好吗？“
　　“我也不错。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今天我老板刚好因为另一个项目给联交所打电话。“戴文飞快地说道，“联交所说，丰收项目的题马上就要出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联交所一般交表后三周左右给第一轮问题。乔安算了算，时间也确实差不多了。她说：“明白，我很快就回去了。估计刚好赶上。”
　　戴文道：“这轮题大概周五发出来，我猜周末需要安排讨论。我听说披露方面的题很多，你们组的工作量不会少。”
　　“行，我和谢莉说一下。”乔安公事公办地回答。
　　“OK，我就和你说一下情况，给你一个心理准备。先挂了，拜拜。”戴文飞快地挂了电话。
　　这也太快了吧！乔安心里很不爽。戴文打这个电话是要做什么啊，真的有必要吗？要来题这种事，发微信也不过两行，乔安还可以直接复制粘贴给谢莉。
　　乔安斩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立刻向谢莉汇报了这件事，顺便申请缩短了休假时间，提前回开始工作。她刚把 out of office alert 取消，丹妮就立刻微信问候了她，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个饭。
　　乔安：现在疫情那么严重，出去吃饭安全么？
　　丹小妮：就吃个午饭而已。大家都不出门，应该很安全啊
　　丹小妮：算我求你，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乔安想了想，舍命陪君子，便答应了。A&B 给每个人订了一盒口罩和一些防疫用品，她正好要去办公室取，便约丹妮在办公室见。
　　疫情期间，A&B 全员在家办公，办公室里只留下极少数的支持性员工，冷冷清清，和往年春节后的大家全部回到办公室开工的场景天差地别。
　　“乔乔姐！你回来啦！”丹妮推门而入。她休假也不知道去哪里浪了，整个人又是晒得黢黑。她喜滋滋道：“你知道么，我涨工资了！”
　　“恭喜啊。”乔安笑道，“看来老板还是很看好你的。”
　　“哈哈，我现在可是年薪百万的人了！”丹妮得意道。
　　乔安有些吃惊。丹妮是 JD 毕业，她一直以为丹妮一进 A&B 的工资就是 global pay，这几年水涨船高，global pay 第一年的工资都有十九万美金了，还有上涨的趋势。
　　“你之前没上百万？”乔安问。
　　“一看您这种高薪人士就不懂现在的市场行情。”丹妮坐在乔安的桌子上，老气横秋地解释道，“谢莉给我了两年升 associate 的 track，去年算第一年，今年是第二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明年就可以升 associate 啦。”
　　乔安有些震惊。查理进来的时候，JD 毕业的起薪还是默认 global pay，这才几年，JD 学历的含金量就已经大幅贬值了。
　　“总之，我今天请客。叫上你，再叫上朱迪，大家伙一起吃点好的。”丹妮道。
　　“还叫朱迪啊。”朱迪来 A&B 才半年不到，作为一个助理，她因为身体原因缺席了印刷商的大部分环节。如果丹妮不提，乔安早就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当然。朱迪帮了我不少忙，我必须得谢谢她。”丹妮说道。
　　“你叫上她，我请吧。正好谢谢你们俩在印刷商帮我。”乔安道。
　　“不不不，你以后可以请。但是今天我一定要请。”丹妮说，“քʍ我这个人有个特别简单的行事原则。宇宙对我好，我就对身边的人好，回馈一点，激励宇宙多对我好一些。”
　　丹妮执意请客，乔安也没有坚持，只是推荐了附近一家午市套餐非常划算的日料。秘书都不在，她自己帮丹妮订了餐位。
　　“乔乔姐，谢谢你允许我今天请客。”丹妮一边吃，一边说，“我自从进了这个破市场，很少有这种心怀感恩的时刻。今天我要谢谢乔乔姐，谢谢朱迪妹妹。我这么不靠谱的一个人，没有你们，我肯定撑不过这一年。我要撑不过这一年，老板也不会给我涨工资，也不会给我发奖金。所以四舍五入，我的工资和奖金全靠你们。”
　　乔安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感动。这些年来来去去的 junior 和助理也不少，很少有像丹妮这样的直肠子傻大姐。乔安道：“你这种象牙塔里毕业的好学生，一出校门就进了 A&B 这个坑，做这么接地气的业务，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说明你适应能力很强了。再接再厉。”
　　丹妮说道：“乔乔姐，如果没有你，我连试用期都过不了的。”
　　乔安回忆了也一下，困惑道：“你试用期表现还可以啊。”
　　丹妮摇摇头，道：“我一开始被放到和查理一个项目上。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查理让我写业务章节，我还问他怎么写。他说——‘照猫画虎呗。’”
　　这倒是很像查理说的话。查理一向没耐心带新人，悟性和天赋都一般的人，自然是入不了他的法眼。
　　丹妮道：“我就照猫画虎，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给他写了一稿，然后估计他看不上，还把我投诉了。谢莉找我谈了很久，说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帮你写书。估计是你给了我好评，我才留下来的。”
　　乔安恍然大悟。所里新来的 junior，还是都要先给查理过一遍，查理挑剩下来的才轮到她！她心里默默给谢莉记上一笔。她对丹妮说：“我觉得你作为新人表现不错的，每次老板问我，我也都这么说。”
　　“那我以后就跟着你混了。”丹妮说，“虽然你手底下的项目不是地产就是物管，但是总比去查理那被他告状好多了。”
　　“那今年你一定要加油啊。”乔安鼓励道，“别的不说，尽量减少低级错误哈。”
　　“肯定的。”丹妮意气风发，“我决定了，我跟着你混，给你写书，然后谢莉给我升职加薪。我觉得这个安排特靠谱！”
　　朱迪一直看着情绪不太高。点餐的时候，也只是挑了一个最便宜的面。丹妮大手一挥，加了各种小菜、刺身、寿司。
　　“For share.”丹妮大方地说。
　　听到她如此说，朱迪眼含热泪，颤颤地说：“丹妮，乔安，我…我觉得对不起你们。”
　　“你是说之前印刷商的事？”乔安摆摆手，”你都生病了，要说也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我…我辞职了。”
　　乔安心下一沉，但是仔细想来，也不奇怪。倒是丹妮惊呼了起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你来了还不到半年啊！”
　　朱迪委屈道：“我在印刷商生病那次，我父母刚好来看我。他们怎么也不肯让我继续做这份工了。逼着我辞职，现在疫情又那么严重，他们 一直在催我回家…”
　　“那你以后做什么呢？”丹妮问。
　　朱迪道：“我也不清楚，可能先回家休息一段吧。我已经和老板提了辞职，下周就 last day 了。”
　　下周 last day，意味着乔安和丹妮即将面临的答题又失去了一个助手，再次成了光杆司令。乔安心情沉重。
　　“那你以后去哪啊？还在香港吗？”丹妮问。
　　“我爸妈让我快点回家呢。”朱迪回答，“我家就在深圳，也不远。”
　　“太好了！”丹妮一拍手，“等这个破疫情结束以后，咱们周末还可以一起出来玩。我可喜欢去深圳了！我之前一直计划周末去深圳吃火锅，可惜总是没时间！这个周末你还在香港吗？反正也去不了深圳，咱们看看就近在香港找一家火锅店吧？”
　　她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乔安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两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她先打开微信，看到了林延发在丰收项目大群里的微信。
　　“很抱歉打扰您的周末计划幻想。“乔安轻咳一声，道：“丰收项目的题来了。“
　　“啊啊啊啊啊！”丹妮的惨叫声回荡在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