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是座什么山免费第22章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年的客船，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古典与流行结合的歌词，婉转又大气的曲调，毛宁的这首《涛声依旧》在 93 年春晚一经推出，迅速火遍了大江南北。万守中记忆里的 93 年，就是从这首歌开始的。
一家人照例窝在沙发里看春晚，老爸老妈坐中间的长沙发，万守中和姐姐坐两个单人沙发，三个沙发构成一个口字的三条边，还有一条边是堆满水果干果糖果的茶几，口字中间是一盆白炭火。春节该有的元素一样不少，人也一个不少，连例行给江州的爷爷奶奶、大伯一家，市里的小叔一家提前打电话拜年也打过了。厨房里的跨年饺子安静地躺在案板上，透过窗户望出去，性急的烟花已经窜上了夜空---多么祥和的春节，多么幸福的团圆，什么都有，什么都对，可万守中就是开心不起来，好像是寂寞，甚至，是忧伤。
万守中还保持着小时候的传统，洗过澡从里到外换了新衣服，最新款式的酒红色西装领皮大衣，不是皮夹克哦，也不是呢子大衣哦。可万守中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为春节的新衣服雀跃了。他甚至开始讨厌春节，因为春节在一个漫长的假期里，这个假期要陪着家人走亲戚，所以，看不到她了，每次想到这一点，万守中甚至都想哭。
在情绪快要爆发之前，万守中站了起来，跟老妈说有点困，去躺会儿。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哗啦啦翻动书页，一张 6 寸照片掉了下来。
万守中摸索着把照片举在眼前，睁开眼。
照片上的女孩子没有看镜头，所以现在也没有看他，女孩子眼里有光，又有点迷茫，好像在寻找很远地方的某个人又没找到，嘴唇抿着，鼻头皱了起来。拍这张照片时一侧逆着光，女孩子的一半脸庞被阳光照得透明，仔细看能看见上面淡淡的绒毛，另一半脸庞藏在影子里，充满想象。万守中最满意这一张，每次想到她也像逆着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女孩子是唐小朵，照片是万守中在运动会采风时偷拍下来的，无人得知，唐小朵自己也不知道。
杨建军曾下作地偷过唐小朵的证件照，放在钱包里显摆，说这就是他女朋友，被唐小朵知道后拖着妇女主任薛娟骂他无耻，逼他当面交了出来。杨建军脸皮厚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喜欢都是从讨厌开始的。不知道哪个伟人也说过，世界就是属于脸皮厚的人。
我把小朵拍得多美啊，而且我可以天天看，不会被小朵要回去，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万家在三江市甚至江东省都算得上一个官宦世家，虽然现在不能说家族，更不能说官宦。万家第一代当官的是万守中的爷爷，二十年代出生，没赶上当红军但赶上了解放军，解放后又参加抗美援朝，55 年退伍后在省城做军转干部，万守中父亲这一代都是在江州出生的。后来万守中的大伯和姑妈留在省城，父亲万成钧和叔叔万成钊回了老家三江，父亲在兰江结婚生子，当过老师，当过校长，一路做到县教委的副主任，小叔万成钊发展更好，现在在市里面当干部。
万守中父母都是老师，所以他从小就是普通家长拿来教育孩子的那个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学习好、守规矩、懂礼貌，在什么年纪做什么事，第一个入团，接下来应该会第一个入党，沿着家长规划好的路径，出不了半步差池。所以万守中绝对不敢早恋，这要是被爸妈发现那会是个什么场面？搞不好爷爷奶奶都会从江州跑过来亲自教育。
不敢，不是不想，心是挡不住的。
万守中也很早就喜欢上唐小朵，却总是在拷问自己：到底喜欢她什么？长得漂亮可爱？你根本不了解她，不了解就喜欢，是不是一种肤浅？万守中在拷问中犹豫，在犹豫中等待，等待某种清清楚楚的确定和水到渠成的开始。杨建军可不会想这么多，开学没几天、人还没认全就分田到户，天天拿个大喇叭广播，这算什么？恶心！交友不慎啊，我是真他妈的想跟他绝交。
93 年的元旦晚会是万守中十七年来最美妙的高光时刻，胜过一万次上台领三好学生奖状。而最最美妙的是这高光时刻里有屈卫红、有李维，就是没有杨建军。
晚会后，万守中觉得自己也有了偶像气质。在教室、操场、食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迎面而过，或者在江南七怪的小聚会，万守中发现唐小朵看自己的眼神有了不一样的内容，晚会上还有两个偶像，但那都是有主的人啊，我万守中可还没主。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万守中做出了一个违背家训的决定，写情书。万守中本以为唐小朵会害羞而又热烈地回应，然而，一周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三月里的春游，高二年级去的是东山烈士陵园，兰江的所有学生，无论中学生小学生都来过这里不止一次，可万守中依然很兴奋，重点高中，还让你春游就不错了，难道去大峡谷漂流？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纪念碑前例行公事地献花鞠躬，老师和学生代表分别发言，然后四五百学生迅速地作鸟兽散，烈士陵园不大，但东山公园很大，容得下这么多人各找各的自在。二七班的五十多人当然一起出发，这种大型集体活动与七八个人小聚会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可以观察到很多微妙的东西。万守中就是那个喜欢观察的人，这也算家学渊源，每年春节无论在江州还是在兰江，来拜年的总是络绎不绝，客人们的话里总打着机锋，耳濡目染之下，在城府这方面，万守中是早熟的。
五十多人的集体，像一汪水，在公园的各条小道上不断分叉又汇集，仔细观察一些浪头，在追赶中风风火火，又在靠近时踟蹰不前，要不了多久这一汪水就变成了几条相对稳定的支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在这种场合，平常只顾学习不怎么交际的书呆子就难受了，百无聊赖地行走，寂寞地看风景，原本应该快乐的春游变成了一项体育运动—竞走。这些书呆子里也有几个具备初级的社交能力，东边凑凑西边凑凑，像街头看人下棋的闲汉，配合别人讲的笑话笑两声说两句，还不能乱插话，观棋不语真君子，乱支招儿的最讨厌。
江南七怪还真被何莉萍给整合在一起了，这里面也存在一些微妙的相生相克关系，就像只有万守中自己一个人知道的三角恋。但不妨碍江南七怪真成了一个亲密的小团体，后来又加进来两个半新人，一位是甄老师，这里有班主任与班长、团支书的工作关系，也有屈家与甄家的世交因素。另一位是加入进来的是叶琴，她是个古典美女，性情疏淡，没有特别喜欢谁，也没有特别讨厌谁，而万守中和李维是少数几个能和她聊聊诗词歌赋的人。叶琴就像诗人下民间采风，随便逛逛，她想来没人会拒绝，想走也没人能挽留。
剩下的半个人，就是南岸一枝花，朱晶晶！每每想到此处，万守中都要拍完大腿拍桌子，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有意思，实在他妈的有意思！
这里面有太多的预料之外，万守中猜李维喜欢叶琴猜错了，屈卫红猜李维喜欢薛娟也猜错了，还是杨建军这厮猜得对，李维真的喜欢朱晶晶，这也是人的动物性吗？高二下学期，朱晶晶突然从南岸高中到县高借读，就分在二七班，李维这家伙差点儿没乐疯了。
另一个预料之外是二七班的女生对朱晶晶的一致排挤，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文人相轻美人相妒嘛，何况彼此的气质完全不同，朱晶晶美得张扬、美得有攻击力，甚至可以用一个高中生羞于启齿的词来形容，性感。朱晶晶身上还有混过社会的味道，即便她刻意隐藏，还是像个食肉动物站在一群绵羊中间一样显眼。李维的吃相也确实难看，身为班头儿，能不能稍微矜持一下，照顾一下老同学的情绪？朱晶晶刚来你就摇着尾巴在人身边转悠，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让五朵金花情何以堪？她们全都不如一个新来的狐狸精？别说她们，连我都看不过眼了。
东山春游，李维又一次尝试带着朱晶晶融入江南七怪，他使出浑身解数来讲笑话搞气氛，朱晶晶也摆出了足够低的姿态，但还是不行，除了叶琴偶尔搭两句话，其他女生把朱晶晶连同李维一起当成了空气。观棋不语是吧？没用，你不说话也是打扰，你站我旁边就是打扰！
这样尴尬地走了半个多小时，李维绝望了，也生气了，带着朱晶晶去追赶城关帮的队伍。没想到临近午饭的时候，李维又臊眉耷眼地一个人回来了，归属感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有等到心里空落落的时候才能明白，李维应该还是舍不得江南七怪。
很多年以后，当万守中恋爱过几次失恋过几次，经历的事情多了，才真正懂得，女人之间一旦有了敌意，远比男人更恐怖，也更不讲道理。
叶琴的态度比较超然，所以李维就先从叶琴这里打开突破口，说点什么事儿再把薛娟何莉萍他们带进去，比如薛娟你怎么看，何莉萍你觉得呢，但两人就是不顺梯子下来，但气氛在一点一点地缓和。万守中又拿起想起拍照，想捕捉这些有意思的瞬间，这时候的人物表情最生动。
薛娟伸手盖住了万守中的相机镜头：“你胶卷太多烧得慌是吧？别拍了！”
万守中很想说我没拍你，我在拍小朵，但这话又说不出口，嘻嘻笑了几声，说：“今天的光线特别好，刚才你侧脸的角度也特别好，回头冲洗出来给你看，你绝对喜欢”。
女生不讲理的时候，就好像全世界都惹到她了，薛娟突然刺了万守中一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小胖子转来转去的在偷拍谁，我问你，上学期杨建军得了个处分，是不是你告的密？”
“教委检查组突击检查录像厅，杨建军点儿背赶上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万守中心头巨震，但脸上一点看不出来，毕竟是有城府的人。
薛娟盯着万守中的眼睛看了几秒，像是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罢了还是摇摇头，说：“不是就好，我跟你说，你想去追谁就去追，大方点，女孩子不喜欢背后搞小动作的人”
“什么追谁不追谁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万守中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审问，薛娟是个人精，再聊下去指不定会露出什么马脚，万守中转过头喊了一声甄老师，问：“您知道东山是座什么山吗？”
甄老师今天穿着全套运动服，显得很年轻，跟一群学生走在一起看不出来像老师。
哦？甄老师接了万守中的话：“东山是座什么山？”
“东山可是一座英雄之山，解放战争中的三江战役拉开了进军大西南的序幕，东山就是主战场，这个烈士陵园就是祭奠三江战役里牺牲的烈士的。”
甄老师点点头，这段历史她知道。
“还有一个著名的英雄也跟这东山有关，就是很多人不知道的了”说到这里，万守中停顿了一些，故意看看李维和叶琴，心想终于有你俩不知道的了吧？卖关子不能太久，太久就讨人厌了，万守中接着说：“英雄就是张自忠，他是中国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军衔最高的人，是上将。张将军因为在卢沟桥事变后奉老蒋之名进行合谈，被人骂做汉奸，后来就存了以死明志之心，1940 年枣宜会战，张自忠的部队在襄河两岸杀了个天昏地暗，最后张自忠战死于南瓜店，部下拼死抢回尸体，沿路百姓扶棺相送，一路南下，经三江入川去重庆，曾在兰江停灵数日，三江地区无数百姓前来祭奠，就在这东山上的东山寺”。
这是万守中的爷爷给他讲的，县志上也有，一般历史书记载不了这么细，所以连甄老师也不知道。甄老师感慨地说：兰江的东山还有这样的典故呢？遥想当年，山河破碎，总有英雄挺身而出。现在国家对国民党军队在抗日战争中的贡献，是充分肯定的，也做出了应有的历史评价，尤其是对张自忠将军。兰江县政府就没考虑过修个张自忠纪念馆？”
万守中说：“文革期间东山寺被拆掉了，时过境迁，现在连知道东山上曾有东山寺的人都不多了，知道张自忠将军这段历史的更少。现在各级政府忙着发展经济，一切为了 GDP 增长，财政哪里会分出资金来建什么纪念馆，何况还是国民党的身份”。侃侃而谈的万守中对官场运作显得很熟悉，所以其他人也只有听的份儿。
叶琴问万守中：“东山寺的遗址还在吗？”
万守中说：“还在的，东山最高峰的峰顶，就一块空地，但台基山门什么的都还在，你想去看看？”
叶琴点点头，万守中又问其他人，甄老师和李维都点头。
屈卫红看甄老师同意了，跟着也点头，然后屈卫红同意了，何莉萍也举手同意。这样同意爬到山顶的就占了多数，薛娟和唐小朵也就不反对了，杨建军还能怎样？就算唐小朵不在，四虎去了三个，就算他不喜欢爬山，也会跟着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