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小说第13章   

　　又一个小时后，纪廉停下来，伸手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
　　陈洵这才伸了个懒腰停下，跟着看了眼时间，发现纪廉的手机屏保挺有意思的，是一个站在高塔尖的小丑，双手像是被看不清的丝线诡异地悬吊着，双脚合拢立在塔尖，脑袋耸拉着，垂在胸前。这个姿势十分熟悉。陈洵想了几秒反应过来——是耶稣。这姿势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如出一辙，只是小丑背后没有十字架。
　　陈洵盯着小丑看了会儿，愈看愈觉得渗人。就在这时，纪廉手机上跳出了一条消息。
　　是葛佳发来的消息。
　　“明天？”她问。语气出奇的简洁。
　　“诶，什么？”
　　陈洵拉回思绪，瞥见发件人的名字，好奇地凑近过来。
　　纪廉没有收回手机，侧过头亮着屏幕任由他看了内容。
　　“明——天？”
　　陈洵一字一顿地读完消息，嘴角不由浮起笑。
　　“明天？明天什么啊？”
　　纪廉单就回了一个“嗯”字，随即按下发送。
　　不过一秒，葛佳回了消息。
　　“好。”
　　陈洵手撑着纪廉椅子的边缘，歪着头打量纪廉。
　　“纪军师，您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他说，“在我家帮我辅导功课，转头早就跟葛佳约好明天的约会了？”
　　见纪廉不说话，他继续八卦地追问。
　　“还说你们之间没啥？没啥怎么周末还约见面呢？纪同学？”
　　纪廉端起水杯喝了口水。陈洵见状坏笑着连环发问。
　　“你们不会在进行什么地下恋情吧？跟警察和线人似得，表面装不熟，暗地里千丝万缕？不至于吧？谈个恋爱这么累呐？”
　　纪廉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握着手机过了几秒，之后按灭屏幕，将手机放回了桌上，手中的红笔也搁置一旁。
　　“先到这里。”
　　陈洵望着他收回撑在椅子上的手，直起身来。
　　“诶，干嘛，你生气了？”
　　纪廉摇了摇头：“注意力不集中，效率低。”
　　陈洵不服气地皱起眉，过了会儿又垮下肩膀。
　　“也好，我的确学不进去了，再学要吐了。”
　　说着他趴到桌上，抱住自己的头。
　　“坐着学一个小时比我游一个小时泳还累，真是见了鬼了，哎。纪同学，你会有效率低的时候吗？”
　　问完他又立马伸手捂住了纪廉的嘴。
　　“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嗯，当我没问。别说出来再让我受辱。”
　　纪廉被捂着嘴，淡淡瞥他一眼。
　　“呵呵。”陈洵松开手，站起身来用力伸了个懒腰，“哇，我感觉我这脑子现tຊ在装满了智慧！从没有过的感觉啊！”
　　说完眼睛瞥见了桌上的积木，突然又来了兴致。
　　“纪同学，玩不玩这个？”
　　纪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盯住那几块积木，一时没说话。
　　“还是你想玩别的？”陈洵见状问。
　　纪廉摇了下头，拿起积木开始组装。
　　“要不要挑个难点的？这种难度的对你来说太简单了吧。”陈洵又问。
　　“不用。”纪廉简单回了句，专注于积木。
　　“好吧。”
　　陈洵挠着头发坐回到木凳上。虽然是他提出来的，但仍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会想拼个更复杂些的。”
　　他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坐到纪廉身边，眼看纪廉已经装完了一半，伸手将余下的一块捡起来递给他。
　　纪廉抬头看他一眼，将它接了过来。
　　不消五分钟乐高就搭完了，本来就是6到12岁小孩子玩的难度，在纪廉手中拼得飞快。
　　全部的东西包括一辆警用的蓝白色加长型卡车，后面拖着个移动警亭，一辆罪犯驾驶的红黑色的四轮越野车，两个警示柱，一条警犬。
　　陈洵把拼装好的加长卡车和警亭竖在桌面上，在警亭里塞进女罪犯，之后又摆了越野车，后面放上拿着手铐追赶的警察，把骑警摆在了越野车前面。
　　“现在回想起来，我拿到这份生日礼物那天，真的特别开心。”
　　望着积木，陈洵不由陷入了回忆。
　　陈洵对自己的8岁生日印象十分深刻。他的爸爸陈少华在那天给他买了生日蛋糕，陪他过了生日。
　　陈少华平时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加班不在家，即使是生日这种重要日子也抽不出空来。
　　而那次生日，是寥寥几次陈少华陪陈洵过的生日中，两人相处时间最久的。
　　吃完蛋糕后，陈少华带陈洵出了门，去选陈洵的生日礼物。最后，陈洵在店里选了一套警察系列的乐高拼装积木。
　　买完回去的路上，路过江阁高中，于是陈少华跟陈洵约法三章，要是陈洵将来能考进江阁，陈少华就给他买星球大战系列的乐高积木。
　　今年六月，陈洵凭体育特长被特招进了江阁高中，也的确获得了星战系列的乐高，但是他妈给他买的。
　　他爸陈少华没能兑现承诺。
　　暑假，陈洵撞断了腿，没去泳队训练，正好利用两个月的时间拼好了歼星舰，陈洵把它摆在了书房里最显眼的位置。
　　但真要比起来，这盒八岁的生日礼物才是他的最爱。
　　“我把这盒积木拆了拼，拼了拆，玩了好几年。一直到我十一岁生日。那年我爸送了我一把玩具手枪。”
　　陈洵说到这停下来，蹭了蹭鼻子。
　　“现在那把玩具枪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可能被我妈扔了。”
　　纪廉静静地听到这，突然开口。
　　“警察会抓住所有罪犯么？”
　　陈洵一时没反应过来，缓了缓后郑重其事地点头。
　　“当然。”
　　纪廉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爸就是为这个死的。”
　　陈洵的脸色难得严肃，平时带着笑意向上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绷着的线。
　　“不管罪犯跑多远，用什么手段逃，也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贫穷富有，只要犯了罪，一定会被抓捕归案，接受应有的惩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我爸说的，所以我相信。”
　　他的脸色难得严肃，平时带着笑意向上的嘴角，此刻也抿成了一条绷着的直线。
　　纪廉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片刻后手指向包装盒。
　　“少了一个。”
　　陈洵一愣，顺着他所指的看过去。
　　包装盒封面上有四个乐高人偶，分别是两名男警察和一男一女两名罪犯。
　　而现在，加上陈洵包上的那个，也不过才三个。少了个男罪犯。
　　“啊……”
　　陈洵正要解释，却见纪廉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橡皮大小的东西。
　　纪廉把那东西握在手里，手背搁在桌上，深深看他一眼，慢慢摊开手。
　　纪廉手心里躺着的，正是那个少了的男罪犯。留着两撇小胡子，头戴黑色毛线帽，身穿橙色条纹背心。
　　看清玩偶后，陈洵对着它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嘴巴越张越大，因为震惊发不出丁点声音。
　　八岁生日当晚，陈洵除了心满意足地获得了乐高作为生日礼物，跟陈少华约法三章以便日后敲竹杠外，他还遇到了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穿着黑色的毛衣，藏青色的牛仔裤，蹲在人行道的香樟树下，背靠着香樟树的树干，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等走出几步，陈洵才后知后觉，回头去看，正对上小男孩的眼睛。
　　于是陈洵拉着陈少华的手，抱着玩具盒子停了下来。
　　陈少华疑惑地回头，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他扫视了周围一圈，意识到小男孩的确是一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陈洵甚至还记得那晚他们三人间的对话。
　　陈少华走上前，问小男孩的名字，家住哪里，但小男孩只是盯着地，一句话都不说。
　　于是陈洵走过去，跟着蹲下身，一步一挪慢慢靠近小男孩，直到挨到男孩的肩膀。然后他侧过头来，借着忽闪忽闪的路灯，好奇地打量小男孩的脸。
　　“你在哭吗？”
　　陈洵记得很清楚，他第一句问了这个。
　　小男孩摇了摇头。
　　“你哭过吗？”他又问。
　　小男孩还是摇头。
　　陈洵说，“你骗人。我都看到你眼泪了。”
　　小男孩仍然没说话。
　　陈洵仰起头看陈少华一眼，跟着陷入了沉默。
　　“他可能是和父母走丢了。我先把他带回局里吧。”陈少华说。
　　陈洵点点头，像是想到什么，低头把怀里压着的乐高盒子掏出来，拆开包装，从里面拿出了人偶。
　　四个人偶，分别是一男一女两个罪犯，和一个刑警，一个骑警。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把礼物送你一个，你不要不开心了。”陈洵两只手各拿了两个人偶，递到小男孩面前，说，“你挑一个吧。哪个都可以。”
　　小男孩看他一眼，低头盯着那四个人偶看了片刻，最后伸手拿走了那个男罪犯。
　　“我以为你会拿走警察。”
　　八岁的陈洵慷慨地送出礼物，但假如失去的是两个警察中的一个，依旧会有些不舍。见小男孩拿走的是罪犯，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小男孩用浅棕色的眼睛看着他，还是没吭声。
　　重新装好玩具盒后，陈洵指了指江阁的围墙，说，“我以后想考这所高中。”
　　“我也是。”
　　小男孩终于开口说了话，也是唯一一句。
　　后来陈少华领着小男孩，先送陈洵回家，之后带小男孩去了警局。临走前，陈洵告诉小男孩他的名字。
　　“我叫陈洵。你叫什么呢？”
　　小男孩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后来陈少华领着小男孩，先送陈洵回家，之后带小男孩去了警局。
　　时隔几个月，陈少华终于又回了趟家。陈洵连忙追问小男孩怎么样了。陈少华告诉他，小男孩由他奶奶接走了。
　　陈洵这才放心。
　　……
　　收回思绪，陈洵缓缓看回纪廉：“这是我给你的？”
　　纪廉点头：“是。”
　　陈洵终于明白了，当初纪廉的那句“你不记得了”指的是什么。为什么纪廉会在课堂上第一个举手帮他，为什么只愿意交他这一个朋友，为什么肯向他提供这么多帮助，来他家做客，耗费时间帮他补课。
　　“这么多年……你一直留着？”他问。
　　纪廉应了声：“那年我6岁。”
　　陈洵愣了愣，之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摇头。
　　“你小我两岁，结果我们还真都考进了江阁，还是同届。”
　　“对。”纪廉应了一声，手心合拢，低声说了句，“很巧。”
　　陈洵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门外突然有了动静。
　　先是一阵拖鞋踏地板的脚步声，之后门把被用力拧动了几下。
　　屋里两人互看一眼。
　　陈洵连忙起身冲去门口，迅速解了锁。
　　门刚打开，白雁就跳起来在他头顶上狠狠拍了下。“啪”的一声脆响。
　　“都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锁门！”
　　“嗷——”
　　白雁年轻的时候在排球队呆过，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扣杀，至今宝刀未老。陈洵剃了个板寸头，没有丝毫缓冲的余地，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眼眶里痛出泪来。
　　白雁瞪着他，转头看到纪廉，又看到桌上的乐高积木，转瞬换上了笑容。
　　“你们是在搭积木？”
　　纪廉坐在转椅上，视线在两人间来回，点了点头。
　　“是拼乐高，什么搭积木，听着像幼儿园玩的。”陈洵纠正她，话音刚落又被白雁跳起来一个暴扣。
　　“我去。”陈洵双手捂着头，缓缓蹲了下去。
　　纪廉坐在转椅上，默默盯着蹲地上起不来的陈洵。
　　白雁见状，笑笑地朝他招了招手：“纪廉，出来玩，我刚给你们切了些水果，苹果、橙子、火龙果，就摆在客厅，出来吃点啊。”
　　纪廉犹豫了几秒，之后点了下头。
　　“诶，那快出来吧。饭做好了我喊你们。”
　　白雁说tຊ完，低头瞪陈洵一眼。
　　“起来，那么大个人蹲地上干嘛。另条腿又没折。”
　　陈洵惨兮兮地扶着门框站起身，目送白雁回到厨房，拉上了移门，转头幽怨地看向纪廉。
　　“……我好像脑震荡了。纪同学，你妈也这么暴力吗？”
　　纪廉一时间没说话。
　　陈洵看着他的眼睛，愣了愣，突然预感到什么，收起苦哈哈的脸色。
　　当他想改口换个话题时，纪廉开了口。
　　“不知道。”他说，“她很早以前就死了。”
　　“对不起。”果然。预感是对的。陈洵难堪地立在原地。
　　“是自杀。”纪廉收回目光，将男罪犯人偶收回手里，语气平静地说，“上吊。”